长铗

不是什么好人。间歇性挖坑不填。
Fgo/金光布袋戏沉迷中

【默杏】锚点

金光布袋戏默苍离x杏花君。

灵感来源自王小波《黄金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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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七年,默苍离死后的第十六年,杏花君从云南回来看他。

恰逢默苍离一案沉冤昭雪,追悼会办得轰轰烈烈,与会的半数以上都是有名有姓的大人物。

“我们在此沉重哀悼默苍离先生——”

一场锣鼓喧天的好戏,杏花君只觉得兴味索然。

北方连冬天也过于干燥,雪要落未落,风都带着肃杀气,不似西南山区长年水雾充沛,靠近雪山高海拔地区更是长年落雪。

杏花君突然想到,自己和默苍离第一次见面也是在一个雪天里。

那是二十年前的旧事了,杏花君当时才二十一岁,响应国家知青下乡号召,到云南一带的山区里接受再改造。

老式火车叮叮哐哐,一副要散架的样子,里面挤满了天南海北的知青少男少女,口音各异,挤在老旧的车厢里叽叽喳喳,脸上既有离家的惶惑,又有对未来的期待。

火车停在偏远的小站台时已过了零点,当地正在经历一场暴雪。

女知青还没跳下车,帽子就被大风卷走了,急得“诶”了一声。

杏花君眼疾手快从车厢窗子里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帽子。

“哎呀,吓吓侬。”女知青操着一口地道的上海话道谢,又自然地攀谈了起来,“这么大的雪,一时半会根本停不了,这要怎么下车才好!”

来接应的人因为暴雪迟到了,一车厢知青都被晾在了风雪里,如同一座孤岛。

然而除了等却也别无他法。

就在众人抱怨连天之际,蓦地一道刺眼的亮光刺破雪雾,随着“轰隆轰隆”的巨响,又一辆火车驶进了站台,车身上的新漆映着雪光。大家齐齐探身去看。

车门拉开,立刻跳出一排持枪荷弹全副武装的士兵。

女知青啧啧称奇:“好大的阵仗,这是怎么了?”

天地间全是飘飞的雪花,杏花君险些睁不开眼,站台橘黄昏暗的灯光下,一个年轻的男人紧随其后下了火车,士兵立刻一拥而上包围住了他。

暴风雪吹得他的衣角哗哗作响,他身姿挺拔,不卑不亢,在这样的情况下从容地有些不合时宜。

押解他的军队动身的瞬间,一颗雪粒吹进了杏花君的眼睛里,他没有能够看清对方的长相。

杏花君说不清那一瞬间是什么感觉,他隐隐有些后悔,但他通过这样大规模的押送阵仗也能明白对方绝对是个大人物,而这个时代,自顾不暇尚且不及,最好还是不要有太多好奇心。

 

杏花君下乡插队的地方在云南边境偏远的山区里,队里的医生连钩针和针头都分不清,遇上头疼脑热都是扎一针了事。针头扎下去倒没什么,拔出来却勾着一块皮肉,小病往往治成了大病。

后来不知是哪里传出了杏花君曾经学过几年医的消息,队长亲自上门想让杏花君去队医务室,杏花君连连摇头。

队长劝得口干舌燥,杏花君却坚持不松口。队长只好长叹一声,他知道这帮下乡的人里有不少都是出过事的,是实打实来改造的。

比如那个上海的女知青田霞霞,她成分不好,祖上属于小资产阶级,能够来这里也是托了关系再三争取来的。

云南多山,山里药材也丰富,杏花君虽然不愿当医生,却时常在伐树插秧之余进山采药材。

云南山里不仅多药材,也多虫蛇,杏花君进山次数多了,难免也有中招的一天。

十五队的房子修在山下,等杏花君处理完自己的伤势后,天色已经昏暗,夜里山中更加危险,他腿上有伤,独自下山风险太大。

他听当地人讲过,山里曾经有守山人,想来应该会有停留歇脚,暂度一晚的屋子。

他本以为屋子年久失修,应当会破破烂烂,没想到暗淡的月光下,屋子从外面看起来倒也干干净净的,不像荒废了许久的样子。

杏花君小心翼翼地推开门,门枢轴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谁?”屋内突然传来平静的一声发问。

杏花君被吓了一跳,赶紧往门外退:“抱歉抱歉,我不知道这里有人。”

紧接着微弱的烛火被点了起来,昏黄的灯光映着一张斯文俊秀的脸。

杏花君下意识惊呼出口:“是你!”


这声“是你”显然有些离谱,二人并不认识,怎么也谈不上这句开场白。

杏花君只是没由来想到了站台上昏黄的光线,呼啸的风雪中茕茕孑立的一道人影。

幸好对方神色淡淡,对杏花君糟透了的开场白不置可否。

杏花君交代了自己来此的缘由,对方点了点头,让开了床边的一点位置,他自称默苍离,除此之外别无他话。

杏花君本来不愿靠他这么近,但守山人的屋子年久失修,虽然后来经过修缮,屋子仍然破得厉害。门朝北开,屋子里空空荡荡,穿堂风呼啸而过,只有一张狭窄掉漆的小床和歪了一只腿的桌子。

连生火做饭的用具也没有,真不知道默苍离究竟是如何在这儿生活下去的。

杏花君道了谢,慢悠悠挪到床边上,他虽然尽力不占据过多位置,但床实在太过狭窄,默苍离只能背靠墙边闭眼休憩。

床一动就咯吱响,杏花君根本睡不着,也不敢乱动,很快压得腿麻。他尝试小幅度挪动右腿,又被轻微的咯吱声吓了回去。

黑暗中传来默苍离平静的声音:“杏花,不用顾忌我。”

杏花君下意识想反驳“麦叫我杏花”,但却到底没有说出口。

烛火已经吹熄,默苍离的头垂向窗边,他的睫毛很长,笼下淡淡的一层阴影,脸在月光下漂亮得过分,却也苍白得过分,仿佛时日无多。

他曾听队里老人说过,守山人屋子荒废后,村里得了麻风病的人就会被送到守山人屋子里自生自灭。他疑心这里病气重,默苍离呆久了也沾上了。

杏花君的医生本能占据了上风,似乎完全忘了他在队长面前对于不当医生的坚持,抱着该找个机会给默苍离诊断一番的想法阖上了眼。

那个时候,他从没想过,为什么自己一贯以来的坚持怎么遇到了默苍离就溃败得不堪一击,那个时候杏花君甚至还不知道,这一切仅仅只是最微不足道的开始。

这之后,默苍离仅凭存在这个概念就纠缠了他半生。

但人的一生中,兴许总会遇见一见如故不问缘由的人,而当这个人出现的时候,情感往往在理智前已经做出了选择。

杏花君花了半生思考默苍离到底特别在哪里。

直到他垂垂老矣的时候,躺在椅子上晒太阳,人声都消去了,空气中漂浮着金色的微尘,一只蝴蝶轻飘飘飞过,一生如梦初醒。

默苍离从一开始就是特别的那个。


云南山区的白天总是过得很快,而到了晚间,自然是要开会,党会团会工会,各种名目层出不穷,会上阅读毛主席语录,收听北京传来的新消息,做政治汇报。

北京城里抓党内奸细,铲除毒瘤搞得风风火火,就连云南这个小山区也不堪落后,定期要抓几个落后分子批斗一番。

杏花君不喜欢这种运动,很少参加,即便是参加了也只是虚应故事。

批斗台是曾经剧团下乡搭建的会堂改的,一个个所谓的落后分子被反剪胳膊压上台,剃着阴阳头,脸上涂满油彩,声泪俱下痛诉自己的反动错误。

台下乌泱泱的人都是同样一张脸,杏花君总觉得从台上看下来,自己的脸也都涂满了油彩,每个人都把自己藏在油彩后面,或狰狞或麻木,这样看来,台上台下其实并无分别。

每到这个时候,他就会想到默苍离。

那晚之后,他也去过守山人小屋几次,但每一次屋内都空空荡荡,让他怀疑那晚的遭际只是场梦。

就像古代话本里总爱写的那样,书生进山遇到狐妖鬼魅。

可他不是书生,默苍离也不是狐妖鬼魅,真要论起来,默苍离反而是像书生的那个。


时间一转眼就到了年关,知青们久违地上了趟县城,小县城邮差只有一位,插队地方太远,邮差十天半个月都未必来一次。

进了县城,知青们分散开来,有的去取家里人的信件包裹,有的抓紧时间去供销社采买。

杏花君家中早已无人,唯一一位名义上的师父也早已去世,他在大街上坐了一下午,看人来人往,等夕阳的余晖照到他脸上时,他站起来掸了掸灰尘,进了供销社买糖。

那年头买什么都要票,杏花君用完了所有票,买了两斤糖,又捎带了三两酒。

晚上他提着所有的身家进了山。

守山人的屋子点着灯,默苍离如同那晚一样,从灯下抬眼看他,平平淡淡道:“杏花,你来了。”

杏花君喝了两杯就有了醉意,他喝酒会显脸红,意识倒还不算混乱。默苍离却相反,他喝酒斯斯文文,一杯接一杯,脸却越喝越白,看不出深浅。

等酒空了以后,杏花君抵着桌子边缘努力站起来,却忘了桌子歪了一条腿,他一个踉跄,在险些摔倒前抓住了默苍离伸过来的手。

寒冬腊月,默苍离的手冷得可怕,酒到了他胃里都结成了冰,半点人气也没有,阴惨惨的全是病气。

杏花君一个激灵,大脑瞬间清醒。他上次见默苍离时才入冬没多久,默苍离穿着一件单薄的秋衫,而今身上依旧是这件秋衫。

杏花君立刻脱下外衣,不由分说罩住了默苍离,他懊悔万分:“怪我怪我,你穿得这样少,还让你陪我喝酒。”

默苍离按住他的手:“杏花。”

杏花君停下动作等他,风吹乱了烛火,默苍离的话再也没了下文。

杏花君是真的醉了,心跳又快又重,每一下都要从胸腔里跳出来,所幸他手指下按住的默苍离的脉搏也不遑多让。

“你有病。”杏花君说。照理说他的下句该接诊疗意见。

后半句话卡在喉咙里,就像鱼刺卡在喉咙里,杏花君不敢去想,天寒地冻,他出了一身冷汗。

杏花君其实并没有系统地学过医,他跟着镇子里的赤脚医生打了几年下手,耳濡目染,竟然也学得了十成十的功夫,赤脚医生诨名“幽冥君”,当地人也就跟着送了杏花君一个名号“冥医”。

后来杏花君一直在想,是不是这个名号太不吉利了,才会让他毁掉了恋红梅一家。

“苍离啊,”杏花君愣愣地望着自己的双手,“我这双手还能拿起治病救人的针吗?”

默苍离的一双眼睛像照透世情的明镜,无所不洞悉:“如果重来一次,你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吗?”

“你会。”默苍离根本不需要他回答,“你要继续逃吗?”


过了年没多久就开春了,队里出了一件大事,上海女知青田霞霞从山里摔了下来,发现时人已经失血过多昏厥了。

知青抬着她上了医务室,那时节医生们都开小差忙播种,医务室里空空荡荡没有半个人影,正遇上杏花君来送药材,不由分说被扯到了昏迷的田霞霞面前。

田霞霞虽然出身不好,但她年纪小,人也活泼,会做人,队里人缘很好。

“医生同志,你赶紧救救她啊!”

杏花君被一堆人围住,就像默苍离来的那天被一堆全副武装的士兵围住一样,但他没有默苍离半分从容,只想落荒而逃。

每一次午夜梦回,他始终记得自己手上沾满鲜血的样子,血那样热,又冷得那样快。

同是上海来的女知青在一旁捂着脸呜呜哭。

杏花君的脚被钉在了原地,田霞霞初来时的脸还那样鲜活地如在眼前,他想到默苍离那句“你要继续逃吗?”

默苍离眼睛太毒,他说得一点都没错,重来一次他还会做同样的选择,正因为他是冥医杏花君,幽冥君的传人,他不会再逃了。

“都让让,”杏花君飞速查看了伤情,骂骂咧咧,“你们是怎么送的伤患,她伤在关节上,固定都没固定,就这样抬了过来,二次损伤了!”

一帮知青被骂得唯唯诺诺,有点搞不明白怎么平日里和和气气的杏花君像换了个人一样脾气火爆。

“还有救吗?”

“没死就有得救,”杏花君哐的一声把知青们关在门外,对还在哭哭啼啼的上海女知青说,“别哭了,来帮忙。”


伤筋动骨一百天,一百天还没到,云南的夏天却先来了,山里的果子都熟了,漫山遍野都是甜香,田霞霞年纪小,坐不住,动不动就要找各种借口下床走走,每次都被杏花君痛骂一顿。

田霞霞视杏花君为救命恩人,又敬又畏,不敢造次,只好老实在床上把自己摊成一块扁平的煎饼。

来复诊时,她问道:“杏花,你是不是经常进山?”

杏花君愤然打断:“不许叫我杏花。”

“可我之前分明看到有人这么喊你。”田霞霞不服气,又被杏花瞪了回来,只好从善如流地改口叫了冥医哥哥,“你和那个叫你杏花的人很熟吗?为什么他从来不来看你,每次都是趁没人留一张便笺。”

“不许乱翻我的东西。”冥医坐在桌前写药方,小丫头入了夏上火心思浮躁,杏花君在药方里多加了两倍黄连。

默苍离和自己的往来一直是个秘密,二人从来不点破边界,杏花君有空就会进山,扑空了几次,默苍离就开始给他留便笺。

杏花君折起新收到的便笺,仔细锁在抽屉里,瞧瞧日头差不多要落山了,收拾了医务室的东西,锁上了大门。

云南的夏天凉爽,进了山里更是如此。

山里非云即雾,溪水潺潺,溪边草丛里有萤火的微光,这条路杏花君走了太多遍,早已熟门熟路。

默苍离依旧点着灯等他,从冬到春,再到夏,这人的时间好像被山中看不见的结界停住了,和初见时并无二致。

而杏花君早就在插队中晒黑了一圈。

杏花君把给默苍离新开的中药包放下,去灶边检查药罐里的残渣,果不其然药罐里落着一层薄灰,杏花君疑心是自己上次洗完安置后到现在根本没用而积攒的一层灰。

他矮下身,在砖台上看到同样落了灰的药包。

默苍离连藏都不屑于藏,他做得明目张胆,完全不怕杏花查到。

杏花君认命地开始操劳,有时候他觉得默苍离就是上天派下来克他的,默苍离这人乍看之下平平静静,好像凡事都不在意,但骨子里是拧不动的,他想做的事情,谁也没法动摇。

那个时候,杏花君只当默苍离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又不听劝,每每作为医生要被气得半死,他磨破了嘴皮子,默苍离依旧不咸不淡,我行我素,气得杏花君恨不得把他绑在身边。

后来经历过了,才明白默苍离那时候是一心求死。

药罐子在底下咕噜咕噜响,中药的苦涩味在山中小屋周围弥漫开来。杏花君和默苍离在屋顶上看星星,云南一带的房子大多有这种扁平的屋檐用来晒干果挂腊肉,而默苍离的屋檐早就被杏花君形形色色的药材占据。

这是个难得平静的夜晚,杏花君从北边来,北边是政治斗争的中心,天空蒙着一层烧煤炭的灰雾,到了夜里各派都出来搞武装斗争,乒乒乓乓火光冲天,第二天成堆死人的尸体被车拉走,杏花君见过这样的人,他们被送来时只剩下一口气,肢体扭曲成不可思议的样子,一双空洞的眼睛映着雾蒙蒙的天空。

所幸山里的夜晚干干净净,一派清明,群星汇成一条璀璨的长河,仿佛从天边倾倒而来。

从高处往下看,山里次第亮起微弱的萤光,本来也该是人间难得的美景,但和头顶的群星比起来却不免失色了。

人类历来对星空就充满好奇与敬畏,它是头顶的道德和千百年历史的遗留。

“我们都活在阴沟里,但仍有人在仰望群星。”默苍离突然在身侧开口,“我猜你现在在想这个。”

杏花君被那双同样清明的眼睛看透了,他笑了笑,往后仰倒:“苍离啊,我有的时候会觉得你聪明得让人害怕。”

“你怕我吗,杏花?”默苍离说。

杏花君摇了摇头。

“我很感谢你,在来这里之前,已经快忘了治病救人是怎么滋味,我总是做梦,梦到那些死在我手上的人来向我索命,我在梦里不停跑,不停跑,最后是一处悬崖,我掉了下去。”

“……现在我发现,原来能救下一条生命,竟然是这样美妙的感觉,啊,差点忘了药!我说了傻话,麦在意。”

杏花君跳下房檐,默苍离突然叫住了他,他仰头望向默苍离,熠熠群星从他身后升起。

四面群山环合,天地寂然无声,默苍离好像被遗落在历史里的一点星尘。

默苍离半垂着眼:“杏花,我杀了很多人。”

“你有病,”杏花君说,“我讲我会治好你的。”

默苍离望着杏花君的眼睛,无波无澜地下判决:“我的病早已经无药可医。”


入了秋以后,默苍离的身体每况愈下,还添了咳嗽症状。杏花君进山更加频繁了,但见默苍离的次数却越来越少。

政治形势在飞速恶化,原本的帮助会也升级成斗争会,从抓小三乱搞男女关系到走资派反革命分子,名号一个比一个吓人,军代表也换了人。

默苍离很少出现在守山人的屋子里,某次杏花君带着新熬好的秋梨膏进山,秋日温暖的阳光下,金蝇绕着土坯房嗡鸣,小屋的门被风吹得嘎吱响,屋子里没有人,药罐砸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药汁渗进黄土里,干涸后留下一道深色印痕。

杏花君到处找不到默苍离,他有种预感,找到他未必是件好事,他在小屋里坐到了晚上,夜深人静,秋梨膏滚落在一边无人问津。

越是时间流逝,杏花君就越害怕,他觉得自己的脚好像不存在,整个人软绵绵的,像是一朵云,又像是一阵风,浮在天上。

那晚上,他没有等到默苍离。

生活依旧还在往前走,田霞霞腿好了,到处跑,带回来各个队里的消息,有天她说某某地斗争会上打死了一个人。

杏花君的笔一下子落在地上,他颤抖着手去捡笔,稳住自己的声音:“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田霞霞满不在乎地说,“不配合吧,不肯下跪,不肯忏悔自己的罪。好像说,是个读书人,首都那儿过来的。”

杏花君笔也不要了,立刻往门外冲,田霞霞在后面大喊:“怎么了你这是!冥医哥哥?你认识那人吗?”

“我认识那人吗?”杏花君也在问自己,但他不敢想,不敢问自己要个答案。

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他头顶,他一旦停下来想了,那把剑就会坠落,他虚假的平和生活就会荡然无存。

十几里山路,他先是靠双脚走,后来才搭上一辆拖拉机,等到了田霞霞说的地方,已经是当天深夜,尸体也不见踪影。

杏花君出来得匆忙,什么也没带,打听不到消息,最后狠了心,把幽冥君最后传给他的一块表捋了下来,塞进了对方手心里。

终于,杏花君在临时停尸的土房子里见到了那具尸首,蒙着白布。

杏花君这辈子见过那么多具尸体,却从来没有一刻那么害怕,他同手同脚走进去,脑海里什么念头都没有,只觉得心肝脾肺肾没有一处不是沉甸甸的,压着他快要倒下。

白布揭开了,白布下是一张陌生的脸。

杏花君如释重负,劫后余生般一下子瘫坐在地,才惊觉自己一身冷汗,一天没有进食,胃痛到痉挛,但他却像个疯子一样,在满是尸体的房间哈哈哈哈大笑了起来。

生和死摆在他眼前,跨越了这道门槛,他才终于明白默苍离对他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回去也是十几里山路,他踩着星光,月亮被他抛在身后。


他到底还是等到了默苍离。

守山人小屋里换了新的药罐子,秋梨膏被摆在窗台上,同样在窗台上的还有杏花君新摘的花草。

桌上摆着杏花君行医的用具,单人床还是掉了漆,却整整齐齐摆着两只枕头。

默苍离回来的那个晚上,杏花君就打包了所有的行李搬进了山中小屋。

他给屋子带来了人气。

“默仔苍离,不要坐在那里发呆了,过来拿碗筷。”杏花君把新炒的菜盛进土碗里,使唤默苍离干活。

他现在是真明白了,默苍离完全是一尊祖宗,对于他不想听的话完全装聋作哑八方不动,杏花君像个老妈子一样管这管那,有时候忍不住要大发雷霆,默苍离永远能把握到这个度,他只要平平静静望过来,说上一句“杏花,我饿了”,杏花君的火气立刻就被云南的风吹跑了。

“饿了还不快点吃饭!”杏花君自以为恶狠狠地说。

杏花君检查默苍离的药碗,碗里的药汁空了,默苍离乖乖巧巧坐在那里。

杏花君满脸狐疑:“药都喝了?”

默苍离凑近杏花君:“杏花,你要检查吗?”

至于如何检查,一切都在智者的掌控中,两人在金色的阳光下亲吻,一只彩色的蝴蝶从窗外飞过,墙角下是默苍离刚倒下的药汁,散发出浓烈的苦味。


“冥医前辈?”

杏花君一下子从回忆里惊醒,眼前是年轻文雅的一张脸,杏花君认得他是这次的追悼会的牵头者,杏花君更知道,他是默苍离的徒弟俏如来。默苍离死后,俏如来接过了这份职责,归属于他的那方势力重新沉入黑暗中。

默苍离一生有两个徒弟,一个名叫上官鸿信,一个名叫俏如来,这些都是默苍离死后他才知道的。

默苍离在世时经常说的一个词是“舍得”,智者嘴里的话都该反着听。

默苍离和俏如来是不一样的人,他的皮囊下是无底深渊,乍一看令人退却,细看却是凡胎肉身,最为温柔。

“前辈和俏如来似乎有十六年没见了。”

“十六年两个月七天。”杏花君补全了数字。

杏花君第一次见到俏如来是默苍离消失后的第二十六个小时后,这个自称俏如来的年轻人斯文俊秀,彬彬有礼,带回了默苍离的一句话,之后便礼貌告辞了。

他来得风尘仆仆,去得也风尘仆仆,杏花君留不住他。

后来他在田霞霞的录音机里听到过一次默苍离的名字,山区信号不好,播报员罗列特大反革命团体头领默苍离罪状中总夹杂着滋滋滋的电流声。

这之后便再也没有任何消息了。


追悼会的最后一项流程是墓前献花,默苍离死后没有留下尸骨,如今只有一座衣冠冢。

默苍离一生无妻无子,杏花君本该是最有资格第一个给他献花的人,但他却是最后一个献花的人。

乌泱泱的领导干部献花完毕,一个个驱车离开。

墓园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杏花君无端想到某个稀松平常的冬夜,唯一不寻常的是,那是默苍离消失前的一晚。

那夜没有星光,只有窗外呜呜咽咽的风雪,他们在守山人屋子里做爱,默苍离的体温比一般人要低,那个夜晚连山中的鸟兽虫蛇都隐匿了痕迹。

天地那么大,亘古不变,却只有默苍离和杏花君两人,亲吻的时候杏花君尝到了不知道属于谁的泪水的咸涩。

那一瞬间,他读懂了默苍离的孤独。

默苍离布了一个很大的局,这里面囊括了太多势力,哪个环节行差踏错,立刻牵动时代大局,这样的局,只有默苍离敢布,也只有他能布。

十六年前的杏花君不知道,但是如果他知道,他大约最后也不会阻止他。

正如面对“如果重来一次,你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吗”这个问题,默苍离笃定地说出“你会”一样。杏花君知道即便自己劝他放弃,最后放弃的也只会是自己。

默苍离懂他,他也懂默苍离。

他又想起那个遥望星河的夏夜,默苍离什么都没说,但他知道默苍离是要以萤火之辉胜过头顶星辰的人。

默苍离望向杏花君的时候,这个游离人间的智者为自己找到了锚点。

但默苍离不知道的是,杏花君也在那一刻找到了锚点。


俏如来和上官鸿信都是通透人物,早就退到墓园外等候。

上官鸿信没见过杏花君,但却知晓俏如来曾为默苍离千里奔赴,只为给杏花君带去一句话。

“师尊让我问冥医前辈,”俏如来望向灰白的天空,“默苍离存在吗?”

都是智者,话一出口就品出了滋味。

二人沉默不语,片刻后,上官鸿信说:“师弟,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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